【一顾登明堂，百死赴狭路】

嗯嗯

【我蒙着青郁郁的天光潜进东宫时，秦绍犹未起身。为首的力士撂下纱灯，将熏笼上的锦衣拾起，落腕一折，熟练地搭上臂弯，一股飘渺的苏合香渐次漫至鼻端。有样学样地拿起一条宝钿带，任下方金粼粼的龙耳炉，倒映出一张由铅粉妆成、冷白如羊脂的脸】

【寝殿内依然只亮着一座九华灯。床榻前，烟丛似的鲛绡委地，连破晓时分的烂烂霞光，亦于帐城外止步。束手立了一会儿，神思百转千回，片刻见他翻身欲起，急忙上前一步去扶，借机伏向人耳畔，低低道】

元狩，【料他辨明我身份后，定能厘清前因，遂只一言带过】我是微服而来，也呆不久的，你仔细四下耳目，休得声张。

【这时，力士们已将衣物铺陈整齐，悉皆退避了。跪坐榻下，仰起头面向他，眼帘却静静一垂，以气音说】圣人虽龙颜震怒，到底未轻起易储之心，庙堂之上，一切有我与楚王为你周旋，毋要忧虑过甚。

【这晨昏颠倒的三日中，为他抗尘走俗，自无暇顾虑儿女之情，但此刻与人当面，知他琐尾流离，进退无路，一时也难再冷眼旁观。抬眸和他对视半晌，倏忽直起双膝，手指插进他漆黑的发丝，摸索着按住人后颈，倾身与两片同样冰凉的唇相碰，恍惚中也觉得，这缭乱不堪的心绪，竟和初次与他接吻时没什么分别。二人额首抵近，掌心捧着他侧颊，任一道微微颤抖的鼻息化入方寸之间，足过了半日，才一抿唇】

见你辛苦，有些情不自禁——有什么话让我向外捎的，就此说了吧。

【夜间睡得极浅，卫钊放下床帏时业已醒来，一整夜皆伴着明灭可见的烛火不停睡去、惊醒，任怎般心肠秉性都消受不得——何况这是第三日了。至天光将兴，睡意随之四散，索性命人奉我起身。于此日夜相交、神思朦胧之际，愈觉宫室空旷冷寂，伴在身旁的奚女、黄门乃至我的侧妃们，足像是地宫中殉葬的石俑，自始至终都带着千篇一律的肃穆神态，好似我真要死在这青宫里了。】

【此际愈发思念起短折的发妻、暌违的手足，以及——他朦胧的气音扑向耳孔，我才迟缓地明白过来，原来我手眼通天的情人已将自己送到我身旁了。不动声色地坐直身，垂目望向他低顺的眉睫】

知道了。【轻轻一应，亦使气音答复他，小心翼翼地。覆在袖下的手却紧紧攥住他一截衣袍】有你与楚王在外，本宫很放心。

【实则我一日不出青宫，便一日不得安宁，自家命脉握在旁人手中，谈得什么放心？复杂的愁绪尽教他一吻掩回腹中，干脆恣意放松了一刻，抬臂勾上他背脊，拼命将人往怀中揽，生怕这只是我混沌中的梦，翻一翻身就会醒过来。】

皇父既无心废储，为何不放我出去。【低低一问，又阖目贴着他的掌心，耳旁则是太子低沉、阴郁的叮咛】天心存疑便还有文章可做，拖得越久，对我便越不利。你们万万、万万要提防中宫，焉知这毒妇不会效法武后，舍了幺儿，只为成全她那长子？我知晋王没这么高明歹毒的心思，你们也将目光放得远些。

【也深深犹疑过：怕惊动天子，怕授柄于人，甚至私心深处，更怕他脱困后，转过头计较我暗度陈仓、布子内廷。然而此时被他揽在怀中，那些曾殷切思量的隐忧，似乎都不再紧要了。扣在背上的手力道很足，却顾不得疼，只闭着眼用心吻他，任绝境中的王子恣意掠夺，什么都不吝奉上，到最后，神思竟溺水一般飘忽，堪堪吃着人渡来的气才好喘息】

【他说放心，当是主君对臣下的安抚。反握住那只手，抬眉看他，眼光温柔】待圣人解了你的禁足，你仍想我，我日日来东宫看你。

圣人洞明烛照，皇后一外藩贡女，久居掖庭，欲要越过紫宸殿的丹墀，于朝堂上搅弄风云，谈何容易。凭她麾下那群吃里扒外的中原奴婢，若为晋王筹谋至此，多少都会泄露些风声，却怎瞒得过我与楚王。况一朝废立，晋王必成首选，圣人怎会不思？而今渔翁得利者，实唯齐藩、越藩而已。

【仿佛只是一瞬，那双乌黑的眼再落进他眸中，业已清冷如冰】元狩，我仍有一问，请你推诚相告——

【情知他天性纯直，十有八九做不出戕害昆仲之事。并非不肯与之同生共死，只是蒙在鼓下运筹，才最易一败涂地。动情时的红仍浮在颊边，独眉目锋利，如矛戟在前】

当日梁王之死，果真不是殿下作为？

【他提及齐越二王，神思跟着一移：齐王自恃军功，见我以庶子拜璧，自来便有取而代之的心思；越王阿奴之子，几多年摆得副与世无争的做派，实则私底下安的什么心，恐怕连晋王也不知晓。不由冷笑一声】

我着了母后的相了。我的这两位弟弟，倒真是各有肖似皇父之处，齐王战功奇伟，可惜勇武有余，当主子还差点。至于越王……【未再深言，仅以拇指轻柔着他的手背，问道】你与他也算相熟，你说他与我，哪个更像皇父呢？

【越王与皇父是一般出身，韬晦手段都与他如出一辙，连我都看的分明，皇父又岂能分毫不察？一时更觉寒意切齿】

倘若我当真有此歹心，又怎会蠢到这般地步，平白将把柄抛给他们？你且放心，我断不会隐瞒于你。皇父若真拿到了什么伪证，我也是抵死不认的——没做过的事，便天雷来劈、地火来炼，君父面前，本宫都不会认。

【二人交视，目光灼灼，话中仍有期盼】

还盼你能为我遮挡一二，休教那天雷、地火来折腾我了。

【若我命中未有秦绍这桩孽缘，则遍览今上诸子，唯越王堪受我一心佐命，以成霸业。我忌惮他高明权术的同时，也嫉妒他绝欲忘情的本性——如非被这一桩难解的情事牵绊心魂，我又有什么不能舍弃？】

从前便同你说过，太肖圣人，也不算什么好事。

【得此一诺，暂且安下心来，为他炽热的眸光而略略展颜】

往日你尚未入主青宫时，为助你制衡晋藩，我曾欠过越王一个人情。想来此人惯爱趁火打劫，如今既见债台未高，多讨我一笔又有何妨。【一笑，打趣似的】平素还怕你不满我与他走动过近，这下倒没人管得住我了。

【只不曾告诉他：欲设计秦彻做赔本生意，末了真搭上一条性命也说不定。难舍这短短一刻隔尘的光阴，又不肯再多说些矫揉造作的话，索性倾身靠向他，将头一偏，静静枕在人膝上，任冰凉的绸缎滑过脸颊，千言万语俱化为一声叹息】

倘若真能平安度过这场风波，以后……要待我更好一点，行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