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当初漫留华表语，而今误我秦楼约】

翻身做1了

【自思宗庆戾太子星沉后，咸安宫统共也未住过三两位王孙，便畴昔同均鉴暗通款曲，亦少来这没什么生人气儿的地界。殿前两个三等虾原正交头接耳，这厢见我绕过游廊，便毕恭毕敬地打了千，只伊等心中怕也清楚，我这内大臣兴许再做不了几日——毕竟那张逆置乾坤的轮盘上，最显眼的一只手，便藏在我的袖下。我一心匡扶的、光明烛照的天子，又怎会留下一个事主不忠的近臣？】

怎么，不曾料到是我吗？

【一手扶着门框，隔着小几丈距离，与太子四目相视。半晌，先于他一笑，仍如往日那般，轻车熟路地迈过门槛，一步又一步走近，任丹景在背后渐趋黯淡】

别情且容后再叙罢。今日臣受陛下差遣，特来探望殿下，顺便问您一件公事。

【言至此境，人已于他身前立定，双唇忽一抿，神光并不见波澜。然补服之上，矫首的雄狮目眦尽裂，嘶嗥凄厉沙哑，几欲上达天听】

下月初三，就是陛下的登基大典了，殿下……可要入席？

【咸安宫的宫室比起毓庆宫要空旷很多，好在这里安静，再不会有东宫属官来搅我的太平。费英东固然是个记仇又小气的人，今次却无比大方的在殿中为我置下了丝桐纸笔，用度亦无一处短缺，全教人挑不出错。我自知如今处境，并无挣扎反抗的意义，便心安理得悠闲度日。】

【从琰上门时，我正伏在案上描补懿清园的笔墨，犹豫着是否要在这画上添一笔人息。思绪虽为他扰乱，也无半分恼火，只笑吟吟地望向他，眼底却无分寸颜色】

倘若是叔叔的旨意，我便无从拒绝，哪里由我愿或不愿。倘若是你要我去，我更无法拒绝，哪里还有愿或不愿。

【定定望了他一刻，身形未动，仍笑着问】

这是定远侯想要的吗？

【自幼才辩无双，便那天地坛上两仪升降，也托一张利口尽数倾覆；惟今日万般悲苦糅杂滞塞，怅望他慧眼烂烂如炬，竟不能言。许久阖目一叹，道】

我倒甘愿是我如此无情。

【无法给予他笃定的回应，只得摇一摇头，顾左右而言他】

哪里还是什么定远侯。我一乱臣贼子，既荷代宗殊恩，又兴反掖之变，纵列辟容得、黔黎容得、伦理道义容得，圣人却怎生容得？所幸父亲一心辅佐万岁，十数年来倾忠极忱，求我三尺微命却也足够。我已打定主意，待圣人践祚、父亲还朝那日，便退而结庐，效赤松子游，今生不再踏足庙堂，如此——

【“也算报偿了你。”一句话噙在齿间半日，终归拆吃入腹。自代宗山陵崩，皇后亦吞金殉亡，火德日微，符命更替，一切加诸他身的灾殃，可说是我一人造就，我又有何面目僭称报偿？转念一笑】

如此，也算圆了我一桩心愿。

代宗——【我父乃成祖嫡胤、天下正主，如今反由那乱臣贼子盖棺定论。我却顾不得恼火、咒骂，百般滋味兜头泼来，回味只觉可笑】好个代宗，好个代宗呀。

【从琰的场面话全听不进耳，这已置我于死地的仇敌分明应该形色可憎，奈何我眼底所见，仍旧是我日思夜想的爱人，教我眷恋都来不及，无暇分神恨他。因这不成器的念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自嘲，而后却道】

今春意大利的那个金尼阁在圆明园为我皇父画像，那时我就在园子里见过你父亲了。他们很好，就像你与我一样，你为什么不信呢？

【我父向来纵情恣意，既去园子寻自在，当然再懒得小心翼翼、遮遮掩掩，我堂堂东宫储副，岂会对此一无所知。乌尔登以为那是禁锢、是逼迫、是折辱，而我所见则是钟爱、是宠幸、是眷恋。我深知，他待靖逆公的心意，就是我待从琰这般。】

我只有一点不明白，我父与我待你们父子的感情，竟如此十恶不赦吗？

【凡我温都氏门庭鞠育，皆七尺男儿，知书识礼。暨今横遭他天家金枝摧折，几乎碾作尘泥，施刑者仍口口声声昭彰情意，岂非视我父子如烟花贱质？饶是尚存七分悲怜，也不免面露羞恼之色】

说够了么？【极怒之下，反而一哂】照殿下的意思，莫非您践祚之日，也要把我锁进长门宫中，易弁而钗，做个望幸的妾妃？

【原正肝火大动，倏忽念及新君纶训，嘴唇颤了颤，一时再不忍发作，遂压下满腹忿恚，平淡改口】

也罢，我一登不得台面的庸才，教人附会狐媚却有何妨，若你真有那飞龙在天的本领，便任你封我个皇后、宸妃当当。然我父承朱衣点额，大魁天下，廿余载建功于世、柄用鸾台，王公大臣莫不钦敬，他日亦是要配享太庙，为后世奉祀的。而今受代宗陛下拘胁，被迫行妇人妃御之事，耻孰甚焉，百年后化鹤归辰，又有何面目再见思宗、成祖两位先皇？

【说至艰辛处，抬手欲捉他肩，衣袖却不慎碰倒案边笔洗，“哗啦”一声，碎瓷污水溅了满地。偏头见玉砖上一片狼藉，念头竟豁然通达，目视太子道】

我与卿卿两情相悦，若论十恶不赦，也该数我心怀贰志，背盟在先。方今肃王千岁得证九五，吾愿已竞，不辞一死以谢君。待后世翰林立定远侯传，当称此人为道义匡正乾坤，为酬情不吝殒身，虽视周礼如无物，亦算是个性情中人。【了无惧意，只管将一颗玉碎之心全盘托出，笑问他】如之何？

好呀，好个杀身成仁的定远侯。看来无论是为道义还是为情意，你早已为自己谋得两全，很早就决定舍弃我了罢？无妨，凭你这般混造黑白的利齿，何愁不能肖你父一样皇榜标名，肃王麾下总有你一席之地，你不必死。

【莲花笔洗四分五裂，下意识地抬袖护住身前的《懿清园》，万般无奈地松一松眉，将画卷小心收回】

烦请你冷静一些。切今是你夺我江山社稷、戕害我父皇母后，不是已经如意了吗，这惊天动地的功绩势必永垂青史，怎么还这样大的气性，比我这苦主还苦大仇深？

【我非圣人，不能分毫不怨，可惜看到他这幅一叶障目的顽固样子，已不知究竟该从何处恨起。】

我早知你有反心，彼时我尚有大权在握，只消告知东府，甚至不必上达天听，便可教你——你与费英东永无翻身之日。我还能再使些手段把你拘在宫中，教你一辈子做我的禁脔。【抬腕压向他的手，深深望去一眼】从琰，你知道我不那么做，不是因为我比皇父仁慈。

【常常含笑的一双眼犹如两道深不见底的枯井，黑得看不见边际。如是与他对视许久，涩声道】

是吗，妇人妃御之事，教你觉得如此耻辱？你我都是男儿，要行巫山云雨总有一人要委身雌伏，你不愿意不要紧，我可以，我不是早就说过，我也可以的吗？

【知他对我情根深种，必十倍于均鉴，若非父亲共代宗这段孽缘根生在先，我又何尝不可背道弃义，一生为他驱驰效死。切今两仪之数既定，口舌之争何益？倏尔一叹，反握住他的手，现出几分落寞之色。拇指轻轻摩挲那略显伶仃的腕，眼光也悬在纤细的筋络间，许久不曾抬起】

倒是我昏了头了，这几日教人指着鼻子骂了两回，心中积郁尤甚，一腔火气没得着落，竟泄错了地方，真正该死。【抬掌欲抚他面，却又束手束脚，最终只用指弓小心蹭了蹭人脸颊。另一手揽向他腰，甫一上手，便觉消减得不成样子，满心爱怜几如潮涌，历历盈荡在目】好玄明，我若真是那绝情寡义之徒，自当一扔官印，拍拍屁股，南下避祸去也。何奈事非偶然，信亦有天定，这牵情，三生石上金玉为盟，我又怎生舍得下你？

【后闻人提均鉴，灵台难免一凛。虽同均鉴总角之交，但昔日我窃势拥权时，他身为肃王嗣子，待我始终不乏和柔亲顺，暨今回顾那半载辰光，只觉他坐薪尝胆之功甚肖今上，睚眦必报之情更胜代宗，要摆脱这样一个人的觊觎，可不是件轻省之事。且将这麻烦抛去脑后，当下唯恐玄明困宥禁中，不慎被风言风语污了耳朵，便又隐晦地自澄】

至于费英东，我拿他做个传话筒罢了。你也知此人肚量狭小，无君子气，我躲他尚来不及，好容易同你处上一会儿，可不愿再沾这晦——嗯？

【瞳孔蓦然一缩，纵此语浅显直介之极，亦有一瞬迟疑】你说可以……什么？

【也非不通人事的懵懂小儿，哪里不知他从前巧言劝诱，皆是骗我跟他颠鸾倒凤的把戏；但观人言之切切，竟不似权宜，一时也颇惊诧。沉吟片刻，收了诸般荒唐绮念，仍当是他情急下负气之语，并不作真】

浑说，往日折腾我还不够么。你这皇家麟凤，打小儿便细皮嫩肉的，哪里吃得了这般苦头，休要胡言乱语了。

【我是很想问问他：好从琰，辟易了天地，除却还你父亲一个自由，你又得到了什么呢？危机四伏的处境、背弃旧主的骂名，还是一双蛇蝎般的新王？话到嘴边，最终还是生生咽下，抓住他一触即退的手，紧紧贴在颊侧】

既知他肚量狭小，疑心极重，又为何一定要给他这个机会？你也知，肃王叔从来中意此子，将来如何不会立他为储？罢了，想来我看不到那一天，只盼你全身而退，也算本宫没有白死。

【自认是通透淡漠之人，虽不惧难见天日之生，亦不畏引颈受戮之死，只管随机应变，顺其自然去。但今为俗情羁绊，顿生不舍——又念及此人与我有杀父之仇、夺位之恨，神思一时顿厄，终究失笑】

从前咱们在烟花巷子里取乐，费英东就顶看不上那些勾栏美人，连我的女校书也不能幸免，说什么“上赶着倒贴的总是下贱”，如今想想，确然是那个道理。

【一顿，又道】我知你谋反而不顾，累害我父失位丧命，此系为情所误，实在愧对皇父皇祖。如今陈妃有孕，还请你看在我们十多载情分上，保住代宗皇帝这条血脉。

【闻他不肯相信，便引他扶在腰间的手去攀解绶带】

怎么，我从前教你吃了很多苦头么？乌尔登，我便不是太子，照样是一言九鼎的男儿，既说愿意给你，岂会是虚情假意？

【两人皆洞明世事之辈，暨今天位既易，生死业成定数，何须欺瞒？思绪回圜，陡生万分眷恋，更觉掌下肌肤温润，指抚处一点绯红，如朝霞射艳雪上，半日方道】

陛下多苛忌，千岁好罗织，此二人疑我者多，欲要全身而退，又谈何容易。只是我生年未至二十载，掌过警世权，伴过万金子，并无更多牵挂，大不了便同你骑鹤西游去，真正做个神仙眷侣，那也很好。

【分明已至人间伤心极处，却仍故作镇定，忍泪与他笑说】

你我纵无名分，亦有夫妻之实。追综礼义纲常，虽是万万不该，然自缚于男女死生之间，定非情之至也。卿且安心，我今生定不娶妻，如此无后嗣之忧，必可抚王儿如亲子。他也不消读什么尧典禹谟、圣贤言语，喜笙歌，便去拨琴鸣弦，爱风流，便去走马章台，我念着今日情好，一一从他就是。

【见人执着至此，怎不知他情肠之衷，悲切烟消，怜爱顿生，用力按住那只意欲宽衣的手】

这样一冷清地方，连个侍帐的婆子也无，我若使性乱来，怕是要伤了你。你只管听我的，今晚我在禁中当值，待我支开值庐里那些木头疙瘩，再扮个窃玉偷香的张生，过来与你快活。

至于现下……【拦腰拥他入怀，鼻尖拱在人颈侧，惟一丝寡淡的皂角香久萦不散，声也漫漫沉下去】别动了，让我抱着你罢。